前言:自灾后重建以来,在玉树这片热血大地上,各行业各领域先后有上百位同志为建成新玉树献出了宝贵生命。作为一名记者,我曾先后采写过数十位英雄人物的生前事迹,被他们感动,被他们感染,被他们激励,被他们引领。但许久以来,这也成为我内心不愿触及的一个痛点——我宁愿他们不要成为英雄,而是好好地活着!
(一)离殇
今年3月底,我的朋友圈被一条条“战友走好”的动态刷屏,整颗心瞬间被揪紧,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再次上演。
后得知,遗像上英勇帅气、正当壮年、身着警服的这位“战友”是原玉树市公安局副局长拉巴同志,年仅46岁!
在通往天葬台的道路两侧,玉树市公安系统全体干警、拉巴同志生前战友和前来送行的当地群众排成两条人龙,挥泪告别这位好领导、好战友、好师父、好民警。
他是如此的平凡,以至于似乎只有通过如此惨烈的方式,我才能认识到他,许多人才能认识到他;他是如此的赤诚,以至于他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扑在本职工作上;他是如此的纯粹,此生只为“刑警”而生,亦为“刑警”而亡,以至于他的徒弟绝望地呐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他是如此的热爱,热爱他的刑警工作,以明察秋毫、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钻研业务淡薄名利,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办案”本身上,把艰辛留给自己,把荣誉让给他人,以至于出生入死、刀尖上行走的20多年刑警生涯里,胸前戴过的军功章少得可怜。
时隔三月,我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来到玉树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办公室主任拉卓带我来到拉巴同志的办公室。
睹物思人,音容宛在。
办公室所有的物品保持着原状,办案时穿着的棉衣、时常服用的药品、整齐悬挂的警服、详细记录的工作笔记……
每天早晨,拉卓会雷打不动地做番清洁,仔细擦拭每一个物件,轻轻弹去落在警服上的微尘——她一直都在等局长回来。或者说,在她心里,局长从未远去。
为最大可能还原拉巴同志的生前事迹,我不得不鼓起勇气面对他的家人,75岁的老父亲、67岁的老母亲、爱他敬他的妹妹和从此生无可依的妻子及两个儿子。
这原本是一个衣食无忧、相处和睦的大家庭,父母康健,妻贤子孝,兄妹同心。而随着他的离去,妻子终日以泪洗面,父亲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一瞬间面部偏瘫,妹妹痛苦地哭喊:那么大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样的镜头,我是无论如何不愿意看到的。这样的氛围里,我也是感同身受泪雨纷飞的。
妻子久久不能言语。空气在抽泣声中仿佛凝固了一般。此时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的职业其实很残忍,不得不面对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不得不记录生活中的悲欢离合。而做这一切的出发点在于,真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人值得去追忆、去缅怀、去记录、去讲述,去让更多的人认识他、了解他,进而继承他的遗志、发扬他的风格、接力他的精神,做他未竟的事业,走他未能走完的路。
拉巴是家中长子。受“老兵”父亲的影响,1990年,15岁的拉巴背井离乡赴甘肃武威参军,服役于邱少云连队。历经两年半的摸爬滚打,在这个英雄部队的大熔炉里,他学会了“担当”,学会了“责任”,学会了“身先士卒”,学会了“勇往直前”,同时也养成了刚正不阿、雷厉风行、事必躬亲的性格特征。加上父亲“做人要铁面无私、一视同仁”的教诲,他用短暂且辉煌的生命历程完完整整地诠释了上述词语。而这些形象化的标签已经固化为他的行为模式,也支撑起这个外形和内心一样高大无比的大写的“人”!
拉巴局长的离去,源于他案牍劳形积劳成疾,源于他心中无己忽略小我,源于他心怀大局一心为民。正如与他同名同姓的发小所言:但凡他不怎么有责任心,不那么痴迷自己的工作,不那么出类拔萃,我相信他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阑尾恶性肿瘤、盆腔继发性恶性肿瘤、直肠恶性肿瘤、腹腔继发性恶性肿瘤,四样恶性肿瘤同时寄居在一个宿主身上,样样致命,同时伴有胆囊息肉、肝血管瘤、后天性肾囊肿等并发症。
在他远走之后,人们才恍然大悟:拉巴同志的病因早在十年前就埋下了!
接受采访时,玉树市公安局政委东周江才言语间满含愧疚与悔恨。他说:如果拉巴十年前因公负伤后能及时前往省城治疗,就不会落下这个病根子;如果2017年旧疾复发手术后能够得到休养,也不至于病入膏肓;如果能够早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走向生命的尽头。
政委的痛悔惋惜溢于言表。但以我几天来的采访经历看来,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拉巴局长的选择依然如此,他一样会简单接受包扎继续投入工作,他一样会在手术后奔赴岗位夜以继日,他一样会把自己的健康摆到最后一位。这是刻在他身上的生命符号,无论如何都是去不掉的。
政委向我讲述了十年前拉巴同志受伤的那一幕:那是玉树4.14地震当年的五月份,玉树市某地发生一起地界纠纷群体性事件。接警后市公安局60余名民警立即出警,到达时候已有200余人聚集。
到场民警立即竖起一道人墙,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对峙和僵持中悄然流逝,已是黄昏时分,耐不住性子的几名群众突然间情绪激动,猛然向警方投掷石块。也就在此时,冲在最前沿的拉巴被一块石头重重地击打在腹部右下侧……
东周江才政委立即将冲突中受伤的另两名民警和拉巴送到震后临时搭建的方舱医院。经过简单治疗和短暂休养,几日后他重又出现在办案现场。
令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正是那致命一击,在拉巴的身体内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时隔七年后,已提任为公安局副局长的拉巴旧疾复发。在一次案情分析会上,腹部右下侧疼痛难忍,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见情况不妙,几名干警立即将他强行送往医院。
经过初步检查,州人民医院建议立即赴省城救治。一种不祥的预感隐约萦绕在大家心头。他们不停祈祷着:但愿拉局平安无恙,刑警大队可不能没有他!
好在有惊无险。后经青海省人民医院做盆腔囊中切除手术,拉巴再返岗位。
先是为某杀人抢劫案风餐露宿42天,紧接着发生轰动全省的7.11特大持枪杀人案。
此时,拉巴局长早已将“需复查、忌劳累、饮食规律”等医嘱抛之脑后,全身心投入到案件侦破工作。经过长达三个月的搜山抓捕,三名犯罪嫌疑人最终落网,但仍有两人在逃,这也成为插在拉巴局长心口的一把刀,嫌犯一日不落网,他的内心一日不得安宁。
正如拉卓主任所言:本该术后静养的人,终日奔波在大山里;本该注意饮食的人,终日以“垃圾食品”果腹;本该在病床上缓冲过度的人,整夜不得安眠蜷缩在警车狭小的空间里,就算是个健康的人也是受不了这番折腾的!
就在这个当口,全国扫黑除恶专项行动拉开大幕,作为承担着玉树州70%工作量的玉树市公安局首当其冲。
一次一次翻阅旧案卷宗,一次一次寻找蛛丝马迹,一次一次召开案情分析会,一次一次眉头紧锁。就像现任刑警大队大队长索昂多丁所言:那段时间里,破案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在拉卓主任看来,之所以这样拼命,源于拉巴局长对刑警工作的这份爱。这份热爱,是刻到了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这份热爱,充满着痴迷、偏执与不计代价。这份热爱,是纯粹的、本真的,发自内心的,是不带有丝毫目的性和功利性质的。
然而,这份热爱的前提,是他对生命无止尽的消耗与透支。殊不知,恶性肿瘤已在他体内肆意复制、转移、蔓延……
再高大威猛的血肉之躯终究是敌不过微小但强悍的病毒的!
2019年年初,拉巴局长脸色发黑,腹部右下侧疼痛症状持续不减。在州医院内科工作的妻子开来了止痛药,但往往输液到中途,但凡接到一个电话,他就会立即拔掉针头赶往单位或案发现场,没有一次是完完整整输完液的。
这年春节过后,拉巴局长不得不再次接受手术。青海省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告知:腹部肿瘤已恶化,并转移。
晴天霹雳啊!瘦弱的妻子一下瘫倒在地,最爱大哥的妹妹完全不能接受,年老的父母瞬间踉跄,才成年和尚未成年的两个儿子茫然不知所措。但所有人,达成了一致的默契:绝不能将病情告诉他。他们清楚,以拉巴从不服输的性格,万万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的。
从那天起,妻子、妹妹、妹夫和弟弟轮流请假照料他,大儿子更松文江更是寸步不离地照料了整整一年。
妹夫才多跟我讲述第一次切除肿瘤时的情景:那天,有十几台手术同时进行,几个小时后,其他家属陆续接到了自己的亲人。六个小时过去了,七个小时过去了,渐渐的,手术室外只剩下他们一家。终于,十个小时后,医生将一团血肉模糊的囊肿组织让家属过目,妹夫才多这才知道舅哥是忍受了多少的疼痛才熬过了那几个月的艰难跋涉!
在返回病房的短短几步路上,戴着止痛泵、生来硬气的拉巴握着才多的手恳求道:请你帮我把这个病拿走,我还有好几个案子没有破。
被切除了小肠、浑身插满管子的拉巴就似被五花大绑了似地痛苦难耐,身边的妻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又无能为力。
那个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神勇无比的破案能手倒下了,与他出生入死同甘共苦的战友兄弟们就像缺了胳膊少了腿,顿感浑身上下不得劲儿。
没有他的刑警大队是不完整的!战友们一有空就去看望他。按才多的话说,那个时候的他会立即容光焕发,言语也会变得比平日里多起来。而他们讨论最多的,依然是案子,案子。
转眼间到了2019年7月份,这是玉树最美的季节。困于一隅、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的拉巴局长不免有些烦躁。于是,家人就将他带回故乡。而在此之前,他们一家人从未有过集体踏青的记忆,也很少有家庭聚餐的快乐片段,甚至没有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他总是很忙,总是抽不开身,逢年过节时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饭菜总是热了又凉,凉了又热。
妹妹告诉我此间的一个细节,不禁让我潸然泪下。
有一天,一家人在整理家中储物间时,翻出了老父亲的一双大头皮鞋,只听拉巴说道:阿爸,这双鞋子不要丢,我下乡时候可以穿。
不仅如此,每当他在网上看到一个很合适的饭盒,或者看到一条很实用的防晒围脖,就会让妻子帮他买下,说是下乡时候用得上。无时无刻地,他在为上班和下乡做着准备。
然而,病魔无情。
2019年年底,病情再次恶化,不得不前往北京海军总医院接受治疗。尚未恢复元气的身体再一次接受了肿瘤切除手术。
也是那一次,妹妹听到了来自哥哥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我这辈子最亏欠的,是我的父母和家人,我是家中长子,却什么都没有做。
那时她的大哥刚被推出手术室,尚处于半昏迷状态,形销骨立。这是妹妹此生心上的一个痛点。她说哥哥遭受了那么多的痛苦,还是没能把他救回来,作为妹妹,我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2020年3月27日,无限复制的癌细胞残忍地吞噬了拉巴局长的身体,他没能熬过来,将生命定格在了这一天,年仅46岁!
苍天有泪,草木含悲,江河呜咽,大雁南飞……
(未完待续)